虞和欽像
“泠泠七弦上，靜聽松風寒?！苯暌蛄暻伲陂喿x時涉獵了古琴文化方面的書籍，得知虞和欽在抗戰(zhàn)時期寫過大量憂國憂民的敘事詩，擅長彈奏大曲《秋鴻》，他牽線唐琴“彩鳳鳴岐”到北侖塔峙圃的因緣故事更是引人入勝。
以前在《鎮(zhèn)?？h志》上看過虞和欽的傳略，著重關注的是那些人生之“最”：他譯著的《化學周期律》為國內最早介紹化學元素周期的文章，他也是制訂我國有機化合物系統(tǒng)名稱的第一人。除了與鐘觀光等共創(chuàng)上?？茖W儀器館，他還創(chuàng)辦了我國最早的綜合性自然科學刊物——《科學世界》，并任主筆，譯著理化類文章。他撰寫的《中國地質之構造》一文，為20世紀初研究中國地質構造重要論著。其實，虞和欽多才多藝，在詩文、琴藝上也頗有造詣。
雁過留聲，人過留名。當在琴書上看到虞和欽其人其事后，我相繼尋訪了北侖塔峙圃徐桴故居、中國港口博物館、浙江省博物館，面對《虞和欽小傳》手稿，以及千年余音繞梁的古琴，昔日“目送歸鴻，手揮五弦”的先生形象，便在眼前生動起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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琴心劍膽留佳話
虞和欽（1879年-1944年），名銘新，字和欽，又字自勛。寧波鎮(zhèn)海（今北侖區(qū)）人，14歲隨父就讀于靈山書院，20歲在家鄉(xiāng)設塾課蒙。甲午戰(zhàn)爭后，他明白僅靠舊學不足以抵御外敵侵略，于是以革新學術自任，與鐘觀光等人在柴橋家中設立四明實業(yè)社，試制成黃磷，后又集資在上海浦東爛泥渡創(chuàng)辦靈光造磷廠。他學日語、英語，創(chuàng)辦理科傳習所并親自授課，其間還參加了由蔡元培、章太炎等發(fā)起的中國教育會，兼任愛國學社與愛國女校教員。后入讀東京清華學校及東京帝國大學理科（化學科）。
1908年，畢業(yè)回國的虞和欽被授予格致科進士、翰林院檢討，調任學部圖書局理科總編纂。1910年，舉碩學通儒，充資政院候補議員。1912年，受教育部聘，歷任講師、主事、視學、編審員。虞和欽曾任山西教育廳廳長6年，后又為熱河教育廳廳長。其時政局動蕩，他卻說“多辦一日事，即為民多造一日褔”。雖處軍閥混戰(zhàn)年代，在關鍵時刻，虞和欽作為士人所展現(xiàn)出的琴心劍膽，在古琴史上留下了美談。
1926年初，虞和欽前往熱河擔任教育廳廳長。不料才一個月，有兩支軍閥部隊分別自南北興兵前來夾攻。當時新任熱河都統(tǒng)宋哲元因兵力不足，決定退兵。但大隊人馬轉移怕走漏風聲，于是心生一計，雇工數(shù)十人，將避暑山莊粉刷一新。
是日，為掩護大軍撤退，虞和欽在山莊內大擺筵席，邀請承德士紳聚集一堂。就在觥籌交錯之際，他欣然取琴端坐，從容而彈。大家素聞這位教育廳廳長琴藝出眾，今日得以目睹風雅甚感難得。曲中無論重撥輕挑、吟猱撥剌，其剛柔相濟之妙韻，使座中知音皆入迷。后來賓客也助興高唱起北曲。就在這一幕好戲背后，大軍悄然撤出，等到筵席散盡，部隊已北上。
這則近代史上的古琴逸話，可與諸葛亮在城樓焚香操琴嚇退司馬懿大軍相媲美，只不過“空城計”出自文學作品《三國演義》，而虞和欽撫琴掩護撤軍卻是真實事件，可見他義勇豪俠的一面。
他雖具文韜武略，但在動蕩的時局中仍不免徘徊。他說：“孔子論治國，先富而后教，而富國莫如實業(yè)。”于是，1930年虞和欽南歸上海，創(chuàng)辦開成造酸公司。但創(chuàng)業(yè)談何容易，在種種困折后，他推薦同鄉(xiāng)方液仙代理。自己辭職后退隱于上海寓所，以庭作園，種花植木，并題其室云：小樓一角，燒餅一盂，老境別開新活計；佳句盈囊，奇書盈簏，歸巢重認舊因緣。
那時，他已年過半百，自號“五隱先生”，即隱于書畫詩琴舞五藝。虞和欽曾在著述之余，開辦國際舞學社，在寓所教授書詩琴藝。
雖說退隱，但風聲雨聲，聲聲入耳?！鞍艘蝗伦儭北l(fā)后，虞和欽雖在上海深居簡出，但他每天根據(jù)上海戰(zhàn)事情形作詩，有詩稿集《滬戰(zhàn)雜詩附戰(zhàn)后詩》留存，堪稱詩史。其中一首寫道：“衛(wèi)國未曾學執(zhí)戈，書生病老計無何；寒窗忍擱江郎筆，渴待他年作凱歌！”表達了書生報國無門之遺憾。
1940年7月17日，當獲悉家鄉(xiāng)鎮(zhèn)海被日軍攻陷，他作詩《聞鎮(zhèn)海陷口占》：“驚聞蛟水失韜鈐，正值南天暑郁炎。雙淚涔涔和汗下，頓令身世入酸咸?！?/p>
虞和欽的詩文，既有中國士大夫的儒雅，又彰顯了近代知識分子對家國命運的關懷。時人因他擅長詩，稱其為“寧波的杜工部”。著有《和欽全集》18種，其《詩文集》《性理說》《文辭我見》《琴鏡釋疑》《詩板臆論》《徐虞于喁集》《詩稿待刪》等已刊行，尚存未刊遺稿盈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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亦師亦友見情誼
楊宗稷，字時百，自號“九嶷山人”，湖南永州寧遠人。他師從黃勉之學習古琴三年后，自成一家，系中國古琴“九嶷派”創(chuàng)始人，著有“琴學叢書”43卷，集琴論與樂譜于一體，對指導后人學琴及發(fā)展古琴音樂影響深遠。古琴藝術大家查阜西曾評價：“三十年來，時百琴藝曾獨步燕都，又復集成巨著，琴弟子滿天下，琴壇已許為一代宗師?！笨梢姉钭陴⒃谇賹W上的成就與地位。
人生得遇良師，三生有幸。虞和欽中年開始學琴，先跟蜀派琴家顧卓群學了兩年，自參加北京“岳云別業(yè)琴集”后，得楊宗稷教益更多。《秋鴻》是繼《廣陵散》后篇幅最長的琴曲之一，全曲36段，虞和欽用三個月時間跟楊師學完后，每晚便按譜自練。一年后，他彈奏《秋鴻》卓乎高古，在琴界頗得聲名。虞和欽彈琴時間不長，卻能達“至神至妙”境界，這與他深厚的傳統(tǒng)文化功底及人生涵養(yǎng)有關。
在楊宗稷的眾多弟子中，最為人們熟知的要算管平湖了，他那首被送上太空尋覓人類知音的琴曲《流水》，就是師從楊宗稷的。若論楊宗稷的至交，則非虞和欽莫屬。1921年，虞和欽到北京拜訪楊宗稷時，獲贈其半數(shù)藏琴。而他對老師之事也盡心盡力，楊宗稷筆耕至人生最后一年，卻為“琴學叢書”尚有數(shù)種未付梓而憂慮，虞和欽便與琴友、《申報》總經(jīng)理史量才商量，共同籌資幫助“琴學叢書”43卷全部出版，替楊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。
作為弟子，虞和欽還在老師身陷困境時給予援助。1922年，楊宗稷因在琴界的聲望，受聘到北京大學教授古琴。而當時西學東漸，國學式微，他受到西樂專家的質疑與譏諷。在山西任教育廳廳長的虞和欽，建議老師赴晉授琴，于是楊宗稷受聘到了太原。他在育才館教古琴，虞和欽在教育廳署內設雅樂會，也聘請老師傳授古琴。這期間，楊宗稷相繼為學員們刊刻《琴鏡補》《琴瑟合譜》，虞和欽還為《琴鏡補》作序。
那時，楊宗稷常去虞和欽的“蒔薰精舍”，彼此還喜歡斫琴。虞和欽不僅從老師處學彈琴，還學到制琴竅妙。在太原任上，他曾雇琴工兩名，把搜集來的元明時期的屋梁進行剖制，親自督工制琴數(shù)十張，并在挖斫內腔上頗多創(chuàng)新。楊、虞兩君常把收藏的佳品和新斫之琴分享給學友們試彈。
琴事多情趣，尤其對文人雅士來說，在題寫琴銘時常會有感而發(fā)?？礂钭陴⒌摹恫厍黉洝罚幸粡埫小疤熨L”的琴，為孔子式，因其聲音極妙，楊宗稷視如珍寶。他覺得這樣的仙品，非人力能求，是上蒼恩賜，于是請當時的文化名流常贊春書寫籀文，虞和欽題寫款識。
1931年，楊宗稷彌留之際，感嘆道：“我本為琴而來，今書已刻成，琴有所歸，可以去矣?！焙髞?，其子楊葆元根據(jù)父親的生前囑托，除留“天貺”外，其余所藏二十余張琴都歸虞和欽。
我想，楊宗稷將“天貺”留給兒子，不僅因為這張琴音質好，還因為上面有好友題刻，作為私家藏品無疑具有紀念意義。關于這批琴，另有相互轉售之說，我覺得這已無關緊要，重要的是琴有好的歸宿。
對于楊宗稷來說，琴有知音，人生得知己，夫復何求？
3
“彩鳳鳴岐”成傳奇
去年深秋的一天，我們來到北侖“塔峙圃”，想看看這個老早就聽說過的藏琴之地。那是位于東岙的徐桴舊居，如今兼作票證博物館。石拱大門，高砌的圍墻，花園亭子，一幢兩層小樓，系典型的中西結合建筑。竹林掩映下的一方石刻，上有簡介：徐桴，字圣禪，自號北峙塔主人。同盟會會員……后主要從事金融等事業(yè)。
以他的財力，是有可能收購楊宗稷21件重器的。據(jù)說后來虞和欽經(jīng)營書店虧損，這批古琴就轉介給徐桴。徐桴著有《鎮(zhèn)海塔峙圃藏琴錄》，有文寫道：“言念家山圃中書籍、所藏21張古琴，劫后視之，依然無恙。是琴也，為楊君時百舊物，虞君和欽，予琴友也，介以售于余，間有唐宋元明精品，爰購藏之于塔峙圃中?！?/p>
一心想退隱老家以琴書消憂的徐桴，最后去了臺灣。1953年，當?shù)剞r(nóng)民將所剩14張古琴送到鎮(zhèn)海文管會。徐桴后人經(jīng)由鎮(zhèn)海文管會，把收藏的這批古琴捐贈給了浙江省博物館，唐琴“彩鳳鳴岐”就是其中之一。
曾在央視《國家寶藏》節(jié)目中看到過“彩鳳鳴岐”，印象雖深總不如親眼所見。今夏在浙江省博物館之江館細觀這張作為鎮(zhèn)館之寶的唐琴時，那被驚艷的感覺，就如楊宗稷題刻中所云，“開元二年題名在，千二百載剎那空”。
上方琴名“彩鳳鳴岐”為原刻，楊宗稷認為是唐代徐浩的書法。琴名寓意吉祥，《國語·周語上》記載：“周之興也，鸑鷟鳴于岐山?！丙N鷟，鳳之別名。岐山，在今陜西省岐山縣北，相傳周古公亶父遷此而興。
“落霞式。朱漆，極細碎冰裂紋。一二弦如洪鐘，六七弦如金磬，四弦五徽以上如羯鼓?！狈啑钭陴ⅰ扒賹W叢書”之《藏琴錄》，在所記錄的53張琴中，寫“彩鳳鳴岐”的篇幅最長。此琴，他以重價得之，可謂鳳毛麟角，聲音絕佳，于是作長歌刻于古琴龍池兩旁。
長歌開頭即如雷貫耳：“唐琴第一推雷公，蜀中九雷獨稱雄?！彼b賞此琴出自唐代斫琴名家雷威之手。四川雷氏世代造琴，共出了9位斫琴大家，分別是雷紹、雷震、雷霄、雷威、雷文、雷儼、雷玨、雷會、雷迅，被譽為“蜀中九雷”。北宋陳旸《樂書》記載，“唐明皇返蜀，詔雷儼待詔襄陽。”可見皇家對雷氏的重視。其中，雷威最負盛名，斫琴有鬼斧神工之技，選材特別講究。據(jù)傳，“雷威作琴，不必皆桐。大風雪中，獨往峨眉酣飲，著蓑笠入深松中，聽其松連延悠揚者伐之，斫以為琴，妙過于桐?！?/p>
歷經(jīng)千年，唐雷氏琴已不易得，唐雷威琴更不易得。楊宗稷思忖，此琴應是天家曾經(jīng)的婚禮嫁妝，頒賞給皇親國戚，后又落入民間。果然，龍池下方的小楷記錄了“彩鳳鳴岐”與舊琴主相遇的故事。后來朗貝勒也贈長歌并序，因字數(shù)太多，未能入琴，銘文只引用其長歌中“曾存定府先人言，我持此琴三嘆息”之句。
而在《藏琴錄》中，關于“彩鳳鳴岐” 的記載頗為詳細。朗貝勒，即愛新覺羅·毓朗，定慎郡王溥煦次子。楊宗稷很早就與他有宴游往來之雅，尤其是每逢已故吏部尚書張百煕祭日，其生前舊交皆前往“岳云別業(yè)”紀念，史稱“岳云別業(yè)琴集”，為當時三大琴集之一。
1920年2月，朗貝勒去祭張百煕時，忽聽到琴曲《平沙落雁》，一看彈琴者是老朋友楊宗稷。朗貝勒與其敘舊時，講起府中名琴流散，特別是“彩鳳鳴岐”，說琴身刻有“大唐開元二年雷威制”，庚子之亂時，此琴并抄本《鄰鶴齋琴譜》皆為人掠去。楊宗稷聞言一時驚住，說自己從一女子手中購得一琴，即雷威制。朗貝勒一眼便認出是府上失物，不禁感慨萬分。受楊宗稷囑書其事，于是亦成七古一章以紀實。
歷史變遷，文物傳承?！安束P鳴岐”躲過戰(zhàn)亂，千年流轉，那清韻中帶著金石般的琴音依然悠揚。我細看年代久遠的斷紋，細看落款下鈐著的“時百所藏”白文篆書長方印，心想，如果楊宗稷此生是為琴而來，那么虞和欽就是讓其珍寶“彩鳳鳴岐”得以流芳百世的擺渡人。
責任編輯：潘陽薇虞和欽
